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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作家山榆丨狼石

来源:马头琴 时间:2023/3/25

01弁言

本人试着去掉所有结构与助代词“的”字,免去一些藻饰,又不至于伤情害意,让叙事简捷轻快,若叙平生。可否做到,敬请读者诸君雅断。

02正文

无论长相还是做派,黑子都像一个地道蒙族人。他中等个头,黑红脸膛,一身疙瘩肉,瓷瓷实实。论唱歌跳舞,摔跤骑马,黑子也不输给蒙族小伙子。可他确是汉人,只是乌兰河草原没几个人知道。

黑子年龄不大,可他擅长摆弄烈马,不管啥样烈性马,经他一摆置,最多半个月,保管服服帖帖。乌兰河草原蒙古包有几匹好走马,都经黑子手驯出来。宝音不知打哪弄匹野马,也请黑子帮忙驯驯。黑子一口应承,行,连奔儿都不打。不过,黑子给宝音驯马不怎么着调,带带拉拉驯了俩月,马驯出来了——真是一匹好走马,野鸡溜子步,又快又稳。然而,宝音却不领情。黑子给宝音驯马,捎带也把宝音女儿给彻底征服了。为这,差点弄出人命来。

不是我说话悬乎,乌兰河草原大人孩子都知道这码事儿,不信你去问。事情原委你得让我从头说起——

奥尔格勒西沟那座蒙古包里,原本是两个老牛倌,黑子爸和格根,两人从给嘎查放牛到给自家放牛,搭伙计好几十年。这两年,黑子爸风湿病老犯,就让黑子接替了他。黑子刚来时才十六岁,几年光景,个子蹭蹭长,一蹿儿就成大小伙子了。黑子小,怎么经管牛,格根说咋黑子就咋。山下有事,弄嚼谷,请兽医,也是格根去办。家里没啥事,格根每月也要回去两次,初一、十五各一次,雷打不动,这主要是跟老伴亲热亲热。格根虽然严重谢顶,鬓发斑白,但身子骨还挺结实。他能喝酒,能吃肉,上马一阵风,下马不落闲,睡觉算歇着,精力老有富余。

黑子不问家事,有妈照应着爸,他一年半载不回家一趟。平时他不爱呆在包里,没事喜欢骑马到处溜。人一上马,手脚难免受些约束,他就扯开嗓子唱歌。他一唱歌,人来劲头儿,马也跟着撒欢儿。他老唱老唱,奥尔格勒北坡新来一对狼,辛辛苦苦打了个洞,给母狼做产房,却时常被歌声搅得闹心巴拉,大气儿不敢出。狼一听到歌声近了,便俯伏隐忍,敢怒不敢狂嚎,憋憋屈屈过了小半年。时间一长,黑子即便亮开嗓门儿,狼听惯了,似乎觉得“技止此耳”,权作耳旁风。

一天,黑子骑马在北山梁逛着,唱着,摇头晃脑拔高调,调子拔到一半,歌声戛然而止。他脑袋刚晃到半截腰儿,见南山沟两只狼穿梭在树茅子里,不紧不慢,悠悠闲闲,明明看见了他,却不屑一顾。看那架势,不像是过路“客”,倒像是坐地“户”。

黑子打小就能作妖。没事,他扛个套马杆,在奥尔格勒沟摇处踅摸,没出三天,在南山顶石砬子根底下一片冬青树丛中,他居然找到了狼洞。开始他还拿不准洞里可否住着狼,洞口没新鲜土,一条茅道散落着枯叶,影影绰绰有动物脚迹,不像新洞。黑子蹲在洞边屏息静听,没动静。他松了口气,觉得脚底下有啥东西硌着,一抬脚,见露出一角红玩意。黑子伸手抠出来,圆不唧溜,一块红石头,血红血红,鸡蛋大小。黑子看着好玩,顺手掖到腰带里。他站起身,四下打量一下,林静山空,一片安然。他再低头瞧瞧洞口——咚咚,跺了两下脚。这一跺脚,不得了,咿咿呜呜,声音从洞里传出来,分明是狼崽叫唤!洞里有狼崽,黑子不敢久留,胆再大也不敢,大狼见了,不跟他玩命才怪!

黑子还记得,五六年前,嘎查有人掏狼窝,掏出四只狼崽,关在嘎查一间库房里,一到晚上,狼崽扒着门嗷嗷叫。大狼趁夜进了庄子,为报夺子之恨,没少祸害牲口。狼报复人不遗余力,不管什么牲畜,咬死一个算一个,只为咬死,不为吃。嘎查支书派几个精壮小伙子,带上一杆火药枪,把狼崽送回草原。大狼小狼团聚了,牲畜才消停。

黑子找到狼洞就放心了。狼洞离包点二里半地,狼不挪窝,不会祸害牛。狼这东西,其精明之处就在于不跟邻居作对,而以狼为邻,比养一群狗都划算,你不用喂它,它还帮你看护牛群,有野狼来,坐地狼绝不准其靠近牲口群。

格根是个细心人,黑子说发现狼洞不作数,他亲眼见了狼洞,亲耳听到狼崽叫唤,这才放心回家去了。

傍晚,黑子挤完牛奶,把牛犊子从栅栏里放出来,就去乌兰河钓鱼了。格根不在包点,黑子钓了鱼也不往回拎,直接去宝音家,吃了,喝了,五更半夜才回包点睡觉。

白天没事做,黑子怀抱一块粗石,盘腿坐在铺上,刺啦,刺啦,打磨那块红石头。磨来磨去,鸡蛋大一块红石头硬是磨成拇指肚大小,一头略尖,一头圆,扁乎乎,甚是可人。他用掌鞋锥子在尖头锥个眼儿,穿一根皮条儿,戴在胸前,算作护身符,心里很受用。

黑子给这护身符起了个名,叫“狼石”。他没事掏出来瞧瞧,用手指肚揉来揉去,一天掏出好多遍,像得了块狗头金,一会儿不见,生怕不翼而飞。

黑子蒙古包离宝音包点七里地,隔着一条乌兰河。狼虽不祸害牛,但保不齐不祸害羊,毕竟隔了一条河。黑子告诫宝音留点心,说他最近看见两只狼在河边绕忽,一公一母,母狼当啷着奶子,瘪了巴唧,到处给狼崽觅食。

宝音乜斜着眼,嘴角撇得像瓢把儿,说你长千里眼啦?蚊子是公是母你可认得?狼奶子在狼肚皮底下,瘪不瘪你摸着啦?

黑子说,看,咋不信呢?不信拉倒,反正告诉你了,出了事可别……

两人说这话没过两天,宝音在南河沿放羊,背靠一棵大柳树打盹,迷迷瞪瞪听见呼呼声响,像刮风。他撩开眼皮儿,见羊群团在一块儿,围着他转。他心里有点犯嘀咕,起身四外打量一下,无风无雨,只有马打几声响鼻。他揉揉眼睛,围着羊群绕忽半天,发现一只烂蹄丫子大绵羊不见了。他踅摸半天,没找到。不过,他也没太往心里去——一只病羊。

隔一天,宝音领上牧羊犬,又到那棵柳树附近放羊。离柳树两百多步,有一片亩把地艾蒿棵子,牧羊犬跳到蒿棵子里,俯身吠了几声——这狗不叫诓。宝音蹭过去,看见蒿丛中一只羊头,还有一堆粪便,明白烂蹄丫子羊遭了狼。

狼这种畜生,捕获野生动物,若个头不大,驮在背上,咬着猎物耳朵,咋跑不兴掉;咬死家畜,不敢贸然携背,就大口大口吞进胃里,回到洞穴,沁出来,喂狼崽儿。

这事,宝音没当黑子说——不能让一个生荒子见他笑话。

格根回来那天,黑子向老汉显摆护身符。格根瞄一眼,说一个大老爷们,戴点啥不好,心口窝当啷个红家什儿,不吉利。黑子说,你不懂,狼是食肉动物,狼洞里扒出来,狼嘴叼过,避邪。其实,避不避邪,对黑子没多大意义,你想啊,狼窝他都敢去,他怕啥?但黑子不打狼,格根从不让他打狼,找到狼洞就行了,一大群牛,开玩笑呢!

格根一回到包上,黑子在包点待不住,没事摇处逛,他最喜欢去宝音家。这倒不是宝音有多热情,是黑子喜欢听宝音老婆通拉嘎说话。这个女人说话好听,笑也好看,唱起歌来蛮有滋味。黑子叫宝音老婆通拉嘎婶,其实,她更像一位大姐。这娘们儿也不讨厌黑子,黑子啥时候去,都能吃上羊肉,没鲜羊肉,还有肉干,肉干架炭火一烤,敲去糊焦,黄么央央,有嚼头。

2

说起黑子跟宝音结识,事儿有点奇葩,两人第一次见面,就舞舞扎扎支乎到一块去了。后来,又好得像一家人。人就是这么怪,不打不成交。

黑子第一次去宝音家,本是送礼,带了一筐干鱼,却没送出去。不是人家不收,是黑子没敢进蒙古包,因为包门口立着套马杆。

这涉及到西蒙人一个习俗——

黑子钓鱼时,发现西北山根儿新扎了一座蒙古包,有六七百只羊,包跟前还有几头奶牛。黑子猜想,蒙古包刚搬来,准宰羊了。牛倌,半拉月不见荤腥(鱼不算),能不馋吗?黑子好搭咯人,啥人都能说上话,几句就能唠热乎,好像八辈子就认识。

黑子把蒙古包扎在奥尔格勒西沟白石砬子(蒙语叫查干楚鲁,即白石头,其实只有崖头是白色)旁边,离乌兰河四里半地。过了河口往西北转,再走二里半地就是宝音蒙古包。黑子骑马颠颠达达过了乌兰河,离蒙古包还有两百多步光景,一只牧羊犬伏在一架牛车底下,冲他闷声闷气吠叫几声,几条土狗立马蹿过来。黑子骑着一匹枣红马,狗围着他狂吠。黑子不在乎狗叫,他提了一下缰绳,抬眼望望蒙古包。这一望,他吐了一下舌头,见套马杆立在包门口上——西蒙人有个规矩,夫妻白天做爱,套马杆立在包门口,警示来人回避。黑子一扭头,呸,吐了一口唾沫。他提缰转马,一溜烟儿跑回白石砬子。

出门碰上这等事,晦气!

黑子一生气,把一小筐鱼干儿倒在锅里炖上了,随手把空筐啪叽摔在地上,小筐弹跳一下,叽里咕噜滚到格根脚边。格根一见恼了,炖鱼他不生气,摔筐着实让他恼火。格根会编筐,各式各样,各个编得精致小巧,选料也精,一只筐,条子粗细要一致,不顺溜不要。摔筐,等于亵渎老牛倌手艺,他能乐意吗?

黑子摔筐当然不是冲着格根,格根骂骂吵吵一阵子,黑子不吭声,也便天下太平。

俩人吃鱼喝酒,一锅鱼,一壶酒,两人一顿打发了。大太阳,响亮亮,两人四仰八叉躺在铺上,呼噜打得此起彼伏,回肠荡气。

黑子醒来,太阳还剩一竿子高,格根已去赶牛。黑子携个手电筒,骑上马,一溜小跑,赶往乌兰河去下“懒钩”,钓鲶鱼。

乌兰河本是一条界河,河东归哈拉哈苏木,河西是巴拉格歹苏木,河水贴着东山根向北流,到了大石桥才转向东,一直流入察尔森水库。河西岸比较平阔,草也茂盛,过去是个军马场。马场撤了,一直没进驻牧业户,哈拉哈牧民过河放牧没人挡,包点不能扎在那,不是本苏木地盘儿。今年雨水多,河水动不动就漾槽。黑子琢磨,下游察尔森水库是个鱼场,这么大水,鱼一定会顶混水游上来。他没事常到河边钓鱼。河东水急山陡,不方便下钩,过了河口往北走三百多步,河水向西甩了个漫弯儿,水稳湾深,河边还长有柳树,是天然垂钓处。黑子白天钓鲫瓜子,有时也能钓到鲤鱼,夜里钓鲶鱼。乌兰河鲫鱼都不大,但比鲶鱼味道鲜亮。两人吃不完,撒些盐花,吊在树上晾鱼干儿。鱼干儿攒了好几筐,送临近包上点,格根下山带回家里一些,两家人分分吃。

趁亮,黑子抓点小青蛙做鱼饵,把钩依次抛到水里,迤逦啦啦,一里来地,十几盘钩下完,天也煞黑了。他又想去造访那个蒙古包,羊肉吃不到嘴里,老是抓耳挠腮。他后悔没带礼物,空手巴脚儿,没好意思去。

黑子不敢蹲在河边等鱼上钩,蚊子太多,嗡嗡嘤嘤,像唱落子。他骑上马,沿着河边往下游溜达。

天完全黑了,河水哗哗流淌着,见不到水光。马慢悠悠走,黑子感觉有点闷,便扯着嗓子唱起来。一首歌唱完,他打了一个呼哨,双脚一踹鐙,马蹄子得哒哒,得哒哒,在草地上飞驰。

夜黑头,马跑了好一阵子,黑子感觉差不多了,便掉转马头,放慢脚步往回走。到大河湾子,夜正浓,岸边柳树一棵棵黑咕隆咚伫立着,河边静悄悄,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没精打采,像被浓夜压抑着。

黑子跳下马,任马在河边吃草,他伸手摸手电筒。一摸,崴了,口袋空空如也。黑子知道那会儿跑马时,颠掉了。黑灯瞎火,没法找。没手电筒,不能起钩,黑子准备回包点,明晨早起遛钩(所谓懒钩,鱼只要咬钩,就不会走脱)。黑子凑到一棵柳树下,解开裤腰带,哗哗撒尿。一泡尿撒完,正打冷战,一束电光抽冷子射过来,直照到黑子裆上。黑子激灵一下,扯着裤子掩住羞处,看见黑柱子也似一个人站在对面!黑子有点生气,随口说,操,照啥?

电光一晃,黑子看见来人手里拎着两条鲶鱼,个头都不小,鱼尾巴蜷曲上翘,扭动着。要说这人可气,吃鱼不怕你吃,河里出产,不能连钩也不摘,提搂着鱼线,鱼就挂在钩上,不讲究!

黑子系着裤腰带,正想跟来人理论几句,可是,还没等黑子说话,来人骂道,涅了个呶耸①!

黑子问你骂谁?来人问你是谁?黑子说你谁?来人说,这是乌兰郭勒②,不许你钓鱼!黑子问河从你家流出来?

来人嗓子眼儿好像卡了个东西,语无伦次——

我……你家……活腻了,你!

来人举起电筒,朝黑子劈头砸过来,黑子伸手一搪,嘎啦一声,手电筒跌落草丛中。黑子嘘声抖着腕子,一闪身,向后跳跃一下。跟手,两条鲶鱼甩过来,黑灯瞎火,黑子也没看见,啪叽,鱼掴在柳树上,两条鱼便脱了钩,也跌落到草丛中。

黑子平时不好打架,尤其对长辈,一向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小小不言,该忍就忍了,尤其为嘴头子事儿,不值当。来人上手就打人,黑子气不打一处来。两人三说两不说就扭在了一起。黑子本也没想把人怎么样,让他知道自己也不是个孬种,真出拳,他怕伤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把大汉顶到柳树杆上,用肩膀头抵住汉子下巴,腾出手,刚要去抱住汉子,不想,黑子腮帮子挨了一重拳。黑子又一闪身,嘴丫子湿淋淋、热辣辣。黑子胡撸一把,噌,脑门窜出一股邪火,还没及汉子再次出手,黑子一拳抽过去,又快又狠——我日你妈!

汉子一侧歪,晃晃悠悠,撂倒在地。手电光花花哒哒从草丛中射出来,汉子拱嗤拱嗤又爬起来,脚跟还没站稳,咋咋呼呼扑过来。黑子跃身飞起一脚——奶奶个孙子!

汉子也不知躲闪,黑子一脚踢到汉子三叉股里,嗷一声,汉子两手捂着裆,蹲身倒地,佝偻着身子,嚎叫不止。

黑子解了一口恶气,说,该!装蛋!

汉子滚了几翻儿,不动,也不叫了。黑子以为他背过气去,瓷在原地,嘴唇直打哆嗦。过了一会儿,见还没动静,黑子有点怕,但他还是壮着胆叫号,装蒜!站起来,来,再来!

好半天,汉子吭一声,黑子听到动静,舒一口气,用舌头舔舔嘴唇,咸了巴唧。

草鸡了?

汉子嘟囔道,你赢了。

黑子见汉子服了软,气消去一大半,又逞强说,信啵,我把你扔河里喂王八!

操!

黑子试试探探走过去,伸手拽他站起身。汉子两手捂着裆,频频喘粗气,酒气浓重。

黑子觉得出脚有点重了。

黑子猫腰拾起手电筒,扶汉子上马,把手电筒递到汉子手里,闪身站在一旁。

汉子歪着屁股,马悠悠地走了,手电光一晃一晃,远去。

黑子站在原地发呆,电光晃动着,越来越远。黑子忽然高声喊道,喂,等等,鱼,把鱼带上!

没有回音。

黑子俯身往草丛里摸,摸到鲶鱼,抠住鳃,装在马兜里,然后认镫上马,也追了过去。

两人一块到了蒙古包,拴好马,黑子从马兜里摸出鲶鱼,一手拎一条,跟着汉子进了蒙古包。进到包里,黑子倾身将鲶鱼撂在门边,直起身,打量包里。

包顶吊钩上挂着一盏提灯,灯光不大,但能看清铺上坐着个女人。女人长得挺白,脸蛋俊俏,头发披散着,瞪着大眼睛,好像单等汉子回来。黑子以为是个姑娘,冲她点头一笑。

女人“呼”一下子站起身,吃惊不小——黑子脸上血糊淋拉,一呲牙十分吓人!

女人用蒙语问汉子怎么回事。汉子说是朋友,让女人炖羊肉,喝酒……

黑子就这么认识了宝音,奇葩吧?

女人就是通拉嘎,她比宝音小不了几岁。西蒙草原水土好,养女人,皮肤都洁白细嫩。

男人打完架,不管输赢,气头上想喝酒,气消了也想喝酒。就这样,两个人喝起来了。几杯酒下肚,两人有说有笑。黑子腮帮子肿着,但喝了酒他感觉不到疼,有点发木,他居然还唱了一首蒙古歌。这一唱歌,把通拉嘎镇住了,她没想到,眼前这个黑小子嗓子这么好!一首蒙古歌,让女人对黑子另眼相看。

黑子栽栽楞楞离开蒙古包,出门时,通拉嘎还扶了他一把,并嘱他常来。

黑子回到白石砬子,天快亮了,他一觉睡到半头晌。睁开眼睛,黑子还想着昨晚羊肉炖得不错,临出门,忘跟主人要点带回来了,格根还没吃到。

傍黑天时,黑子装了一亚葫芦筐(他猜想女人喜欢这个)鱼干儿,喜滋滋送给通拉嘎。

通拉嘎一见黑子,那张俊脸一拉,没鼻子带脸损他,说宝音命根儿若废了,就让她闺女把他骟了,蛋子儿挤出来喂狗,让他这辈子沾不得女人……

黑子怎么也没想到,送礼送出个冤家来。他很纳闷儿,那么一张俊脸儿,说变脸就变脸,发起彪来,够人喝一壶儿。黑子臊眉耷眼,脸憋得紫不溜秋,没说啥,撂下筐篮,拧身走了。

黑子趁夜骑马下山去了。

他进城找了男科医生,买了药,出城放一阵子马,急忙赶回来。

黑子来到宝音包点,已是夜晚了。宝音两口子还没睡觉,在蒙古包里有说有笑。黑子把药递给通拉嘎,女人接过药笑了,笑得挺好看,说不用了,宝音没事。

黑子一颗心提喽着一天一夜,现在才算落地儿,这说明宝音恢复了阳气儿。当然,黑子也不必害怕通拉嘎女儿那把骟马刀了。

3

巴拉格歹苏木兽医站来了一位女兽医,人医道怎样不说,那模样,那身条,谁见了都不能把她与兽医这个职业联系到一起。女兽医名字也好听,哈斯琪琪格,真是一朵玉花③。她就是宝音女儿,大学毕业生。

黑子在宝音包上见到了哈斯琪琪格。黑子包上仰死一头犍牛,格根让把牛肉给附近蒙古包分分吃。认识哈斯琪琪格,是黑子送牛肉,正巧遇上。

宝音家狗认得黑子,黑子来,狗不叫,但他总是老远使个动静,走近了,咳嗽一声,喊一声宝音叔,或者通拉嘎婶。这要看情况,大白天喊婶,傍晚喊叔。天儿还早,他就喊了一声通拉嘎婶。通拉嘎没应声,也没出包迎他,倒是出来个姑娘。黑子一见姑娘,打了个哏儿,猜想是宝音女儿。姑娘细脸薄皮儿,眼神甜辣,直鼻梁,圆下巴,颧骨微凸,有点赤红(这一点像宝音),披散着头发,像刚睡醒觉。姑娘一只手侧举着毡帘,样子就像急三火四跑出来,忘穿外套了,一件月白色衬衫仅遮住细腰,小风一吹,异常动人。两人对瞧一会儿,黑子先顺下眼去。姑娘掩口一笑,客客气气把黑子让进蒙古包。

就是这次见面,黑子酒喝热了,解开领口,露出皮条,姑娘问他是观音还是佛?黑子说不是观音,也不是佛,是狼石。姑娘好奇,想看看。黑子大大方方摘下狼石,递到姑娘手里,并告知来历。姑娘见是一块红石,滑溜溜,鲜红欲滴,怪好看,手指揉来揉去。黑子见姑娘喜欢,死活送给了她。姑娘戴在脖颈上,显得更加迷人……

后来,琪琪格专门找人看过,说这是块纯正鸡血石,应该挺贵重,她想还给黑子。黑子嘿嘿一笑,蛮不在乎,说贵重更该你戴,戴在我这黑脖子上,不搭调!

一句话,逗得姑娘咯咯笑,笑过,她看着黑子脸说,黑吗?我看挺好的,是咱草原汉子。

哈斯琪琪格当兽医,宝音一百个不赞成,一个姑娘家,整天跟牲畜打交道,成什么样子?他想让女儿读完大学,留在城里,在城里工作,在城里嫁人,永远做城里人。

姑娘读大学选兽医专业,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她喜欢跟牲畜打交道,从小看着各类牲畜长大,对牛羊马匹,感觉亲切。宝音没儿子,拿闺女当儿子养,四五岁就让她骑马,将来好接管家业。草原人,不用训练就有野性,这丫头生就一副好马架儿,五六岁就会骑马,马跑得多快,她都不怕,呼啸来,呼啸去,兴奋得很。这样一个野丫头,城市窄巷怎能圈得住她?姑娘骑马,疯跑归疯跑,她打小就爱惜马,马生病不思饮食,她跟着伤心,因此,上大学她选了兽医专业。

其实,琪琪格考上大学,宝音压根就没料到,他家几辈子没出过一个读书人。闺女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宝音傻了,再让闺女变成淑女,已经不可能。淑女做不成,但可以让她嫁到城里,听说城里人都养宠物,当个宠物医师也将就,不用疯疯癫癫满草园跑。可是,琪琪格姑娘一毕业,就回到了草原。她以为,城里太憋屈,不能骑马,看不到牛羊,更见不到草原狼奔跑,连一只雄鹰也不会打空中飞过,遑论牧人在马背上高歌了……

当兽医,可不就得在草原上跑来跑去,翻山涉水,从这个包点到那个包点,没机会接触城市男孩。身为人父,这确实成了宝音一块心病,抹也抹不去。姑娘一年比一年大,宝音急呀,他托了几个亲戚在城里给琪琪格找对象,找一个不成,找一个不成,他不晓得女儿想找个啥样男孩,愁啊!

琪琪格没见到黑子时,以为黑子长得又黑又丑,好呲牙,也会唱几首蒙古歌。因为阿爸说他黑不溜秋,一笑满口白牙,阿妈说他蒙古歌唱得好。让阿妈夸奖一个人蒙古歌唱得好,难,阿妈就有一副好嗓子,当年,不差跟阿爸订了婚,准让乌兰牧骑队招走了。她想,一个放牛小子,整天在山旮旯里转,没受过专业训练,能好到哪去?她不信黑子有自己唱得好。那天喝酒,她请黑子唱首歌,黑子在姑娘前,有点羞羞答答,姑娘很喜欢看他这样子。不过,黑子扭捏归扭捏,他还是唱了。这一唱,琪琪格竟然没好意思开口唱,她不得不服气黑子那天然之歌喉。

黑子真正听琪琪格唱歌,是这一年中秋节。

中秋夜晚,月亮爬上东山卯儿,清光直射草原,洒在河柳梢头上。月光惊动了夜鸟,扑棱棱,打柳树梢头飞起,抖着翅膀,飞向河对岸山坡上……

对岸山坡上,黑子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格根回家过节去了,山上剩他一人,在包里闷得实在无聊,他就骑马来到乌兰河边,任马在河边吃草,他爬上山坡,从黄昏一直坐到月上中天。过节,他不好去宝音蒙古包,人一家人团圆,自己去搅扰似乎有些不妥。

他顺着月光,望着乌幽幽乌兰河水,思绪像跑马一样,想了东想西,从儿时想到在家父母此时做着什么……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歌声,是女声独唱。黑子一惊,目光寻觅着歌声响起之方向,是从宝音蒙古包那儿传来,不是通拉嘎,是一个年轻女子。歌声有点浪,有点甜,又有点忧——

白水绕青山

情系云天

羊儿咩咩下山岚

绿草披彩霞

玉花灿烂

马儿驮着夕阳还

……

月亮很圆,天空很干净,远山横亘在天地间,黛色苍茫。歌声如奶,打湿了空气,打湿了眼睛,又融化在每一片草叶上……

一曲《归乡》④唱罢,草原又重归肃静与安详,除了秋虫凄凄鸣叫,再无声响。

黑子静静坐在山坡上,等待,再等待……然而,他没有等到下一曲。他颇有些失望。影影绰绰,对面山坡上似乎有人影在晃动,又象是山杏树在清风中摇摆,他辨不出哪一个是人,哪一个是树,像人像树,像树又像人。黑子断定,那其中一定有一个她……

直到初冬,天空开始飘落雪花,哈斯琪琪格只去过白石砬子两次,都是给牛看病。一次是牛顶架,把一头犍牛鼻子顶豁了;另一次是一头大乳牛生病,脖子梆硬,老是掰着嘴,噙着头,不吃不喝。黑子没去哈拉哈兽医站请兽医,而是去巴拉格歹兽医站请来了哈斯琪琪格兽医。

黑子请琪琪格给牛看病,格根不太乐意。原本都是请哈拉哈苏木兽医站白兽医,白兽医医道好,跟他们又是同一个苏木,人年龄大点,不过还能上得去马背。格根不高兴,还因为姑娘给牛看病话太多。白兽医给牛看病就是看病,没废话,该扎针扎针,该用药用药。这丫头看点病,倒好,啰里啰嗦把病理讲给黑子听,好像在授徒。你看那臭小子,大字识不上一筐,还假装听得蛮认真,似乎明天就撂下牛鞭子,背着药箱子去当兽医!这个死丫头,牛生个病,她像得了喜事,笑么滋滋儿,瞧那劲头,没准心里巴望着牛多生几次病呢!大老远的,有瘾吗?

琪琪格兽医走后,格根看着大乳牛吃草了,气才消了。实在说,这丫头不要出诊费,药也不贵,扎几针没算钱,比白兽医看病省钱。但格根一见黑子得意洋洋,又开始鼓气儿,说,以后牛闹病,还是去找白兽医吧,这丫头太年轻,万一看不准病情,耽误了,一头牛,可不比一只羊!

黑子不说话。

后来,格根拉稀,一个星期不好,他让黑子去巴拉格歹卫生所敖医生那抓药,敖医生治拉肚子远近闻名。黑子乐得去巴拉格歹,可以顺便到兽医站看看琪琪格,这也不算给她添麻烦,一个兽医,哪天没几个人找啊?

黑子到敖医生那拿上药,就去了兽医站。人问他找谁,他说找琪琪格兽医。人说琪琪格下草原了,问他打哪来,远不远,意思可以派别个兽医去。他就照实说了。人说,奥尔格勒归哈拉哈苏木管,还是去哈拉哈请兽医吧。

黑子拿着药,怅怅然回到奥尔格勒西沟。

4

一直到数九天,黑子只在宝音家见过琪琪格一面。两人聊了一会儿,宝音一回来,黑子就走了

腊八节刚过,天就阴上了。西南风嗖嗖刮着,时而刮一阵冻雾,时而小米粒大雪霰下一阵儿,冷,刹骨头冷!

快到年根底下了,天才放晴。

天冷,格根延误四天没回家,包上断了酒,黑子到梁西乌力吉蒙古包借酒,乌力吉也没酒了。狼咬死乌力吉一头大牛犊子,黑子拎回一嘟噜牛犊肉。傍下半晌时,天又忽然起风了,雪地上一阵一阵冒白烟儿,雪面顺着毡帘子缝隙踅进包里,人直打冷战。格根捅捅火炉,火苗烧起来,包里温度才上来。格根把牛肉洗吧洗吧,炖到锅里。时间不大,肉味飘出来,喷香喷香,格根吧嗒吧嗒嘴巴,啧啧叹息,说有肉没酒,不如喂狗!

黑子笑,不吱声,他知道格根在念秧儿给他听,因为附近还有一个宝音家没去,宝音家从不断酒,黑子去准能拿来。放在往日,不用格根说,他早骑马去宝音家弄酒了。今天不行,他知道琪琪格在家。平时在宝音家与琪琪格见面,两人聊天,宝音眼神就不太对劲儿。黑子不傻。如果说,琪琪格没读过大学,就是个牧羊丫头,处个女朋友捂的,去也就去了,谈不成,也磕碜不到哪去,至少没人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格根时不时打开锅盖,用勺子搅弄一下牛肉——其实汤多着呢,不用翻弄。满屋都是肉香。格根又说吃肉不喝酒,等于喂了狗!

黑子仰歪在铺上眯着,不接话茬儿。

黑子,去一趟宝音家,弄壶酒呗。

黑子说不去,上次去还酒,挨了通拉嘎一顿骂——吃牛肉吧,又香又嫩,吃饱了也暖和。

不喝酒,缺项——通拉嘎稀罕你,你准能拿来。

你拿不来?

你去比我去好。

黑子不吭声,老半天,听见格根也躺倒在铺上,铺杆子嘎吱嘎吱响。黑子睁开眼,慢腾腾坐起身,冲格根咧嘴一笑,说看你老头子没酒喝,怪可怜——等着我!

其实,黑子也特想喝酒,当然也想见见琪琪格姑娘,瞅一眼姑娘,心里舒服,即便不谈对象。

黑子戴上山羊皮帽子(原来他戴狗皮帽子,格根讨厌汉人杀狗,他就换了山羊皮帽子),穿上羊皮大衣,扎上腰带,携了马鞍子,阔步跨出包门。他给马备上鞍子,勒紧肚带,双手扳着鞍桥,翻身上马,一哈腰,一踹镫,一串马蹄声,得哒哒,得哒哒……雪地上扬起一溜白烟,转眼工夫,没影儿了……

琪琪格在兽医站时不多,她要经常下草原。天寒地冻,寒气酸骨,在草原上骑马奔跑,人都裹得严严实实。站长尽可能不派琪琪格出诊,一个姑娘家,大冷天,有时还要住在牧民家,不方便。

一入冬,宝音家里几头乳牛轮番闹病,大病小灾没断过,琪琪格隔三差五回家一趟,一回来就呆三五天。一进腊月门,有三头奶牛同时生病,不住地流口水,嘴丫子挂着冰溜子,宝音心焦。琪琪格跟老兽医哈布其克一同诊治,挂了几天吊水,几头牛病情才有好转,宝音这才松了一口气。

天总算放晴了,没有一丝云彩,也没一丝风,难得。

宝音要进城办年货。琪琪格每天给牛注完一组吊水,便没什么事儿了。宝音让闺女照看两天羊群。宝音临走,千叮咛万嘱咐,让琪琪格不要走远,就在蒙古包附近放,不行到后沟阳坡脸儿放,羊吃不饱,晚上多喂点干草。琪琪格满口答应,可羊群从圈里赶出来,就不是她了。琪琪格赶着羊群,直奔南河口去了。过了南河口,就是奥尔格勒沟口,琪琪格任羊群爬上南面大阴坡。她想,太阳这么好,黑子看见羊群,一准会出沟来跟她聊天。琪琪格喜欢跟黑子聊天,她也说不清喜欢他啥,是那带点磁性之口音?是那张黑脸?还是龇牙一笑那股子腼腆劲?不知道,总之跟黑子聊天觉着浑身哪都舒服。

但黑子没有出沟。如果黑子细心一点,会想到琪琪格在放羊,或者是通拉嘎。冬天里,宝音从不在大阴坡放羊。你想啊,沟门北面山陡崖高,一里多地远,窝风,南坡坡度徐缓,坡上积雪比较厚,羊一时半会儿吃不饱肚子,尽管蒙古羊会刨雪取食。琪琪格在南阴坡绕忽大半天,楞是没见黑子出沟,恨人不!开始,她瞅着白石砬子蒙古包,心里骂黑子缺心眼,甚至嘟囔出声。

太阳偏西,起风了,风虽不算大,但有点煞骨头。

琪琪格往回赶羊,羊群刚到南河口,风刮大了。草原上飞过一阵阵白毛旋风,羊群走不动,头羊老往回踅,琪琪格左拦右挡,截不住。琪琪格骑在马上,只好跟在羊群后亦步亦趋,任羊群顺风跑。羊群跑到奥尔格勒沟口北山根,一窝蜂拐到山崖底下,聚成一堆,不动了。

冬云迅速漫过天空,朔风凛凛,侵肌入骨。琪琪格急得直跺脚。她向沟里沟外望,没人,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老半天,她隐约听得从崖头方向传来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骑马人拐过山嘴儿,她看清是一匹枣红马——黑子!姑娘心里一股热流涌动一下,她情不自禁地嘟囔一句粗话:才他妈来!

枣红马在她眼前停住,黑子直起腰,风刮着帽子毛,琪琪格看清来人确是黑子。

琪琪格,怎么是你?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琪琪格哭哭唧唧,说羊不走,赶不动。

黑子解开帽带,须眉上挂着白霜,说赶不走别强赶了,风这么大。

琪琪格哭出了声。

别哭别哭,这样吧,趁亮儿,往沟里赶,圈(读juān)到牛圈里,明个早晨煞风了,再赶回去。

哈斯琪琪格姑娘此时已没了主意,黑子说咋就咋。

琪琪格声音呜呜噜噜,嘴唇冻瓢偏了。黑子下马脱下大衣和手套,跟琪琪格换个过,然后把她扶上马。两人把羊群顺进沟里,黑子让琪琪格头里回包点,他自个赶着羊群在后面走。

琪琪格刚转过山嘴儿,通拉嘎就到了。

黑子安顿好羊群,回到包里,看着通拉嘎流着眼泪双手给女儿焐脚。

黑子把肉锅从炉子上端下来,炉火不大,黑子让琪琪格把脚伸到炉子上面烤烤。琪琪格望着黑子,摇摇头,又抬眼看看阿妈。黑子一拍脑门儿,随口吐了个脏字,靠!他这才想起,蒙族人从不把脚放在炉火上面烤,那样,怕草原神怪罪!黑子也懵了,脚冻僵了就不能烤火。格根让黑子打一盆凉水,通拉嘎轻轻抓着女儿两只脚,摁在水里,像浸泡冻秋梨一样泡上。等姑娘脚泡软了,通拉嘎又捧着女儿双脚,放到自己怀里,再用黑子被窝盖上。

琪琪格身子有点暖了,觉得脖颈勒得慌,让阿妈解开上边那颗纽扣。姑娘脖颈上露出一条红绳儿,她小心把狼石掏出来,攥在手心里,瞅着黑子笑了。

宝音回到家,通拉嘎把闺女“落难”情形,蝎蝎螫螫,讲了一遍。

宝音看看闺女脚丫子,虽还肿着,但已无大碍。他进羊圈绑了一只大羯子羊,驮在马背上,又带上一壶酒,送到白石砬子包点。

在草原上,牧民把牲畜放在别个蒙古包过夜是常事,格根也没当是多大个人情,黑子就甭说了。宝音送一只大绵羊,弄得格根挺不好意思,吃着肉,喝着酒,格根直叨咕宝音多此一举。

5

乌兰河草原春脖子长,俗话说,春风入骨,牲畜容易在此季节趴蛋(因体弱而无法站立)。这时节,狼活动频繁,它们也急需补充体力。牧人不敢大意,不管牛群马群,都有人跟着屁股放。直到牲畜吃饱青(草)时,牧人才松口气儿。

冬天漫长而寒冷,牲口体力消耗大,一开春,驯马是好季节。宝音买来一匹野马,请黑子帮忙驯驯,黑子当然乐意,这样,他去宝音家,名正言顺。黑子驯马那些日子,琪琪格常回家,三天两头回来一趟,跟黑子聊天,一聊就是半天。宝音去放羊,通拉嘎忙乎给羊接羔,任他俩在蒙古包里东拉西扯。

小满前后,气候非常宜人,乌兰河草原黄花满地,芳草萋萋,林中鸟儿雄飞雌从,一派生机。这个季节,年轻人在包里坐不住,黑子天天为宝音驯马,有时出去就是一天。

又是一个大晴天,午后阳光特别温和,黑子去遛马,格根上山割编筐条子。

格根溜达到白桦坡沟门山坡上,无意中发现黑子和琪琪格两人骑着马,一前一后,顺着山坡直接钻进了白桦林子。格根看傻眼了,心里直打鼓,骂道,臭小子,拿驯马当引子,跟姑娘勾搭连环,看宝音知道了,不摘出你花花肠子来!

格根怕呀,他怕黑子领姑娘跑了,扔下他一个人照应牛群,这等于要他老命!本季节正值乳牛生产期,牛群不能离人。若黑子一年半载不回来,麻烦可就大了。

格根琢磨好几天,不知该如何劝阻黑子不要戳宝音这个马蜂窝,一大群牛,开玩笑呢?再说了,一个五尺高汉子,不缺鼻子不少眼,凭着一群牛,哪还掂兑不来个媳妇?他也气琪琪格,你说一个识文断字、有模样、有手艺黄花大闺女,啥样男孩找不到,偏看上个牛倌,邪门了!他想找个合适时间,跟黑子谈谈,但这种事,他也知道不能操之过急。

宝音抽黑子一马鞭子那天,格根也在场。格根没料想事情会发展这么快。

黑子挨鞭子,格根虽然认为黑子该打,但他又不能眼睁睁瞧着黑子吃亏。宝音再次举起鞭子时,格根迎手挡住了,他俨然以监护人身份在说话,说你有事说事,别动不动就打人,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再说,这事也不能全赖黑子,回去管好你闺女——一头热乎难成事儿。

宝音不跟格根争辩,他红着眼,用马鞭子指着黑子鼻子说,三天交不出琪琪格,我给你放血!

格根连推带搡,把宝音弄走了。

宝音走了,格根回头又数落黑子一通。黑子像挨鞭子一样,一声不吭,任格根唠唠叨叨。

琪琪格这个蒙古族姑娘也真是个茬儿,阿爸极力反对他们在一起,她就开始玩失踪,不管天儿不管地儿。

黑子确曾跟琪琪格商量过,也提起过私奔,那是她还没向阿爸亮明观点时。黑子虽然比琪琪格小几岁,但他还能理性想事儿,觉得这条路子走不通,两家好像都无法承受。琪琪格当黑子说,实在不行,跟阿爸挑明;挑明也不成,咱就生米做成熟饭,看他能咋样!说这话,是一个月前了。姑娘家一旦为情着迷,胆晒干了也有南瓜大。再说了,处在热恋中男女,钻树林子,玩“感情”,也不是谁想把持住就能把持得住。

琪琪格跟宝音摊牌,都说了啥,让宝音大发雷霆,黑子完全不知,琪琪格还没逮着机会跟黑子说。宝音一炸,琪琪格便躲了起来,也没事先跟黑子知乎一声,躲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三天过去了,宝音没来找黑子;五天过去了,热血依然流淌在黑子血管里。

宝音没来给黑子放血,却是自己差点搭上一条命。

黑子听说,医院那天晚上,喝了不少酒,也喝了不少药水,药水是是给羊洗癞剩余几瓶。宝音一夜不省人事,经全力抢救,才保住性命。

宝音住院第二天,琪琪格也露面了,她陪护在阿爸身边。

宝音出院后,琪琪格见过黑子一面。她一见黑子,只是哭,哭了一通又一通。后来,黑子就再没见过琪琪格。黑子也不敢去宝音家,马驯好了,通拉嘎牵回去了。

又过了半个月,黑子听说琪琪格要出嫁了,是她大学同学,结婚日子都定了。黑子不信,可他又见不到琪琪格。黑子急,直转磨磨儿,不敢去宝音家。他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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