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俄罗斯的自治共和国之一,图瓦远离世界的目光。它位于蒙古国的西北,西伯利亚的南面,藏在森林、草场、河流、山峦之间。它到底有多与世隔绝?举个例子,直到今天,这个国家依然不通火车。神秘遥远的图瓦共和国许多人知道这个国家是因为它独具特色的音乐。美国人类音乐学家泰德·列文在年将图瓦的恒哈图乐队带到世界面前,蒙古人古老的呼麦唱法震惊了听众,这个小国的名字也随着音乐传到世界各地。至今,恒哈图乐队和图瓦女歌者珊蔻·娜赤娅克依然是图瓦的名片,他们声音的错落和丰富,承载了世人对那片古老土地的想象。但除此之外,世人对图瓦知之甚少:那里的人民怎么生活,他们有着怎样的日常和精神世界,他们怎么看待传统和现代文明?我国的蒙古族作家鲍尔吉·原野,在数年前为内蒙古电视台的一档纪录片《蒙古高原的回声》担任策划和主持时,曾走进这篇神秘的土地。图瓦的森林,图瓦的天空,图瓦人的笑容,在他的记忆中长存。他最近出版了记录此次旅行的散文集《图瓦大地》,私家地理也借此机会,和他聊了聊这个遥远的国度。《图瓦大地》,鲍尔吉·原野;上海文艺出版社;-1澎湃新闻:图瓦那么偏远,你是怎么去的?鲍尔吉·原野:那时,内蒙古电视台要拍一个节目,去不同的国家找蒙古文化的遗存,我作为男主持人,这才去了图瓦。从交通上说,图瓦不容易去。我到那时才知道,图瓦不通火车,也没有高速公路,当然,你也不能骑马去。那我们怎么办呢?我们先到了伊尔库斯克(位于俄罗斯西伯利亚),再从伊尔库斯克到了另一个俄罗斯联邦共和国布里亚特的首都乌兰乌德,从那里坐飞机去了图瓦首都克孜勒。飞机也不是普通的民航客机,而是一架小飞机,驾驶舱也不像我们的客机一样用电子控制,用门闩一栓,就算锁上了。飞机上也提供饮料,我一喝,原来是糖精水。图瓦人都长着突厥面孔,和我们印象里的蒙古人类似,圆脸,细长的眼睛,但我看到飞行员却不是图瓦人,而是俄罗斯人。开飞机的时候,他也没忘记喝酒。这班飞机与众不同,它不是直线往返。而是兜一个圈子,飞到图瓦后,它会继续飞往伊尔库斯克。离开图瓦的时候,我们没有坐飞机,而是先从图瓦首都克孜勒坐车到最近的有火车站的城市,又坐了整整一星期火车,才回到中国。澎湃新闻:克孜勒是你在图瓦的第一个落脚点,它给您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什么?鲍尔吉·原野:我刚到克孜勒的时候,出门跑步,发现好多人都看着我笑。一开始,我以为自己裤子出问题了,赶紧检查了一番,好在并没有,但是他们还是朝着我笑。后来我发现,他们不仅朝我笑,也在和其他人相互微笑,对着天空和小动物微笑。我回来以后,多么想念他们沉默的笑啊。在克孜勒有一条河,名叫安吉拉河。我们请教了翻译,图瓦语里安吉拉或是清澈之意,或是女孩子之意,也许这条河的意思就是“清澈的女孩子”。安吉拉河当地人很注重河流流向哪里,而安吉拉河似乎最终会流入贝加尔湖。据说,有66条河会流入贝加尔湖,但最终只有一条河流出,他们都觉得流入贝加尔湖的河流是有使命的,因此他们也格外看重安吉拉河。图瓦的人口是二十万,克孜勒的人口是两万人。我们觉得不值一提,他们觉得两万人已经太多了。我们居住的国宾馆是一座两层楼建筑,一楼不住客人,二楼也就只有几个房间。在那里,三层建筑就算高楼了。中国人到了那里,非常不习惯,因为中国的城市动辄都是十几层的建筑。但当地人不是很在意这些。他们觉得自己生活很满足。不仅仅是幸福,也有一点点优越感,他们有广阔的国土,有信仰,每天看着白云在飞,安吉拉河在流,就非常满足。他们不想生活有太大变化。首都空旷,建筑不高不过,实事求是地说,他们也不太了解世界在发生哪些变化。澎湃新闻:你在《图瓦大地》中说图瓦人特别崇拜诗人,为什么呢?鲍尔吉·原野:其实不止是图瓦人,蒙古人就特别崇拜诗人。在蒙古词汇里,有单独的词来形容诗人和写作家,如果他表扬你,他会更愿意称你为诗人。蒙古的诗是押头韵的,这一点很巧妙。像可口可乐,就像是一种头韵,被称为天才翻译,但在蒙古诗中,这是必须的。而且在图瓦或是蒙古文化里,有即兴特点,我们曲艺里叫现挂,遇见你就可以即时赋诗一首。此外,蒙古人爱比喻,俄罗斯人也爱比喻,用生活中生动的比喻来表达。所以用蒙语作诗,对于蒙古人来说特别难。他们也就特别崇拜能够写诗的人。蒙古人的日常对话中,有时候也有诗意。记得我有一次和蒙古朋友在一起,看到两个年轻人拥抱,朋友评价说,这是“细细的拥抱”。这里的细细,有珍惜的意思,慢慢的拥抱,时间很长,我觉得这个说法真的很可爱。澎湃新闻:在图瓦,你采访了一个当地乐队,说他们留着辫子,很向往“大清”,说说他们的故事吧。鲍尔吉·原野:我们采访的乐队有四个乐手。脸很纯真,眼睛发亮,穿着华丽的蒙古袍,他们的乐器,弦乐少,弹拨乐多。这和我来自的蒙古的东面不太一样。在东边,马头琴这样的弦乐多,越往西走,弹拨乐就越多。他们的曲子有内蒙长调的特点,但是内蒙的民歌,喜欢唱当下的生活,比如母亲啊,漂亮的马啊……但是他们的歌,是沉重的声音,唱的都是一些悲哀的事情。虽然他们走在大街上,看上去安然、平静,但一唱起歌来,就是痛苦。我认为,他们的歌里,还存留着百年前被沙俄侵略的悲伤回忆。这四个年轻人都留着大辫子,油光光的,梳得很松。我想,现在连女孩子都不梳麻花辫了,就问,这是什么发式呀?他说:大清发式。我发现,他们不像俄国人,不用“契丹”称呼中国,而是叫大清,他们喜欢清朝,清朝对他们来说不是一个朝代,而是中国。由于沙俄的野蛮侵占,他们似乎格外怀念曾是清朝版图一部分的时光,清朝的皇帝,对他们来说,意味着安全感。我问乐队,你觉得大清哪里好?你们了解中国吗?你们去过中国吗?他们说自己没去过中国,但是觉得中国的城市特别好。上海浩特好,北京浩特也好。浩特在蒙古语里就是城的意思。他们说,北京浩特是清朝皇帝在的地方,大街上,人骑着马走过,还有大象。路上都是珊瑚树,开满了鲜花。人人都特别幸福。我又问,如果给你一笔钱,让你去哪儿都行,你去哪儿呢?他说,那我要去北京浩特,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城市。他们并非没有见过世面。乐队有一个美国经纪人,带他们去过伦敦、纽约(但没赚到多少钱),可他们还是觉得中国是最好的,认为中国人来自一个幸福的国家。澎湃新闻:图瓦人信仰藏传佛教,但是他们似乎也很相信万物有灵的观念,传统的萨满信仰似乎对他们影响也很大,他们的精神生活到底是怎样的呢?鲍尔吉·原野:虽然图瓦人说图瓦语,属于突厥语系,和蒙古语不一样,蒙古语属于阿尔泰语系。但我们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像蒙古人一样,图瓦人也信仰成吉思汗,相信只要信仰他,他就会时时刻刻保佑你。除了这一共同信仰,大多数图瓦人都信仰藏传佛教。克孜勒市中心是列宁广场,西面是总统府,东面是歌剧院,北面是一座山,山上用巨大的白色岩石雕成了六字箴言。广场上有一个大转经筒,它有一人半高,大约60厘米宽。据说,转经筒里装了粮食,有谷子、高粱、麦子、玉米和黑豆。首都的居民在每天清晨开始一天的生活前,都会先去转一转那个转经筒。图瓦人相信,人人生而平等,天地最大,人则微不足道。因此,他们不傲慢,也不重视世俗的威权。图瓦的总统我也见过一次,他坐在列宁广场上,和市民随意聊天。连总统府,我都见过市民随意出入。列宁广场上的凉亭里是转经轮至于萨满,它的影响从蒙古国东部直到图瓦都有。我在布里亚特便遇到过一位萨满师,他为我算命,说我的祖先来过这里,魂灵留在此处,知道我来了,已经到了门口,准备“借尸还魂”。我吓坏了,满脸泪水。萨满师又安慰我,说他已经走了。澎湃新闻:你相信吗?鲍尔吉·原野:可以说当时是半信半疑吧。不过,萨满师让我三天内不要给人东西,但一个叫谢尔盖的翻译小伙子问我借烟的时候,我给他了,后来什么事也没发生。其实我觉得萨满的万物有灵观念,对图瓦人,或者说蒙古文化圈的影响表现为,每一样东西,他们都会说,可怜啊,这里的意思是说可怜可爱。见着阳光,见着天空,都觉得可怜啊可怜。图瓦的玛尼堆澎湃新闻:图瓦人并不富裕,他们如何看待这一点呢?鲍尔吉·原野:举个例子吧。图瓦国有许多原始森林,山里有松林,当地人采的松子有欧洲人来收。这是他们国民收入的来源之一。图瓦的松林但收到一定量,他们就不采了,外人可能以为他们是懒。不是的。图瓦人说,你要把松子给松鼠留着,给熊留着。图瓦至今还不通火车。我听说,中国商人曾经向图瓦提出,帮他们免费修铁路和高速公路,条件是让中国商人砍伐当地的红松林和挖矿。但是图瓦人不同意。布里亚特就不同了,我看到他们砍了许多红松,包括很多胸径一米多的红松,都砍了,堆在铁道两旁,我的心都碎了。树木砍伐太多,森林被破坏,当地人没了生计,就进城来讨生活,在城市边缘搭窝棚,当上了乞丐,我觉得,乌兰乌德已经迅速墨西哥城化了。但是图瓦人不同。他们蔑视不义之财。他们安详、自得,不会撒谎,像蒙古人一样,对他们来说,失去信用是最致命的事。如果你们有机会去图瓦,看到那里也没有多少雄伟的山,风景一般,也许会失望。但你要静下来,看到图瓦人纯真的心灵,才会感受到这个国家的美好。(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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