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与有声
作者:高娃
云很白。我抬头凝望着,飘漫舒卷的云,团成各种式样,无论是大朵还是小朵,丝毫不影响它的白,如质感的象牙,凝脂如玉。天空很蓝,阳光飞流直下,热烈而直接的扑在怀里,像是孩子的笑脸,干净温暖。这里人很少,平常鲜有人来。但5月的今天,可以听到汽车、摩托车、人群的渐渐涌入,杂沓的脚步声,还有众多打破空寂的笑声。一望无际的乌审大地,喧闹大张旗鼓地弥漫开来,像吹散的蒲公英落在一切事物上。
[WUSHEN]
摄影/高东厚
这里的云足以打动你,它们在天空的T形台上展现着蓝天裁剪出的华服,款款精美,肉眼就能抚摸出它的奢华。灿烂的阳光,打开了所有的亮度。天边的云走了下来,与大地汇合,白揉碎了蓝,混合成新的色彩,像是涂抹了一层稀薄的奶液。草原在天空的背景里,慢慢失去了鲜明的边缘,分明的棱角,那种轮廓弥漫到了无限远。
远处的云很白,广角镜头收纳的部分已然奔涌成数颗流星,在目光触摸到的一瞬,我相信云是天空的孩子。因为任它怎样嬉戏,天空都不会生气。但每一处的云又是不相同的,各有各的长相,各有各的脾性。乌审旗的云,一定是天空优质的基因,因为它集中了世间对美的定义。
摄影/高东厚
当云垂落到大地,流淌成了一条条河。你很难想象,在沙漠环绕没有高山的乌审旗,会有众多的水域。从地名上就能窥到一二,何况亲自来到这里。如甘霖乌苏、萨拉乌苏、巴图湾……“乌苏”是蒙古语水的意思,湾在汉语里代表着水,可见蒙汉文化在这里已互相渗透。萨拉乌苏河位于乌审旗南部巴图湾以上河段,因该河经常迂回摆动,有人将它与下游河道统称为无定河。无定河像是上天划开了大地的肌肤用力安放进来的一条河,弯弯曲曲的样子静静地滋养着这片低凹的山谷。随风而来的种子,将黄土执拗地拽住,不知疲倦地磨出了自己的家园。数目繁多的蒲公英、苦菜、风滚草……还有好多不知名的树木,绿得层层递进,硬生生打造了一个江南风景。这里的河岸与河谷相差几十米的身高,岸上寸草不生,沙漠隆起一个一个山包,恍若两个世界。
摄影/高东厚
从19世纪末页俄国地质学家奥勃鲁契夫对萨拉乌苏河的观察记述,百年来,众多的科学家在这里考察的内容涉及第四纪地层及其沉积相、第四纪地层划分和对比、古人类化石、旧石器文化、脊椎动物化石、千年以来自然环境演化和气候环境变化等等。这里有20世纪20年代亚洲迄今已知的第一件旧石器时代人类遗骸的始现之地,是“河套人”或“鄂尔多斯人”的创建地。
这里一直繁衍生息着世世代代的人。在路上,我们偶遇一个闲散的男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河谷中的袅袅炊烟,错落的房屋。他说,他、他的爸爸、他的爷爷一直生活在这里,他们靠着放羊的收入维持着生活。我看到了这里的地名——米浪沟湾。实际上,这里是萨拉乌苏河其中的一段,萨拉乌苏河发源于陕北白于山,进入鄂尔多斯毛乌素沙地后,流经滴哨沟湾、杨树沟湾、范粗沟湾、杨四沟湾、邵家沟湾、刘家沟湾、龙脖子沟湾、米浪沟湾、康家沟湾、大石古城、三岔沟湾、阿教套海等曲折河道,到达巴图湾,在不足60千米的直线距离内流程多公里。
摄影/高东厚
这里的坡比较缓,众人很快来到了谷底。此时,天气的燥热逐渐减退,脚下的黄土变成了成堆的枯枝与各色花草,浓荫蔽日,凉意多了起来。地表植物下的泥土吸饱了水,稍不留意就浸湿了鞋。而河谷中的牛群却不怕,它们随意地走动悠然地吃着青草,还时不时用尾巴甩动着落在身上的蚊虫,偶尔用眼睛的余光瞟一下我们,随即便忽略了我们的存在。远处的羊群,则没有这样的坦然与耐心,有几个胆大一些的,朝着我们这里不停地“咩”叫,像是询问“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人群里也不乏热闹之人,学着羊叫,一时竟分不清哪个是羊的真声哪个是羊的假声。有趣的是,一来一往彼此似乎了然了心意,羊群呼啦啦地扭身走了,我们也哄然继续前行。
其实,长满植被的土坡是没有路的,有的只是一行行不规律的土层,窄小的只可以容纳一人的行走。我们自然而然形成了一个小纵队,时不时地打一下滑。有户外经验的老师们,建议我们每人拄一个长过身高的木棍,利用三角形的稳定性平衡着身体。的确,好走了很多。走得久了,人与人的距离越来越大。后面的人让前面的人等一等,但前面的人早在美景的牵引下,不见了踪影。后面的人索性不去追赶前面的人了,在土坡的一棵大树下三三两两坐了下来。
摄影/高东厚
眼前的河水五光十色,水流的清澈倒映出天空的柔美,加之水中沉积的泥沙的黄,一条河变成了彩色的河。顺着河流的方向一条平静的曲线,朝着视野外延绵,似乎到了世界之外。那日运气好,能瞥见满坡白色的羊群,它们不被两岸注意,不被树木注意,却引起了我们的注意。站在山顶的放羊老汉生气地大声指责我们——不要嘶声淘哇(方言:喧闹之声)惊扰了我的“爷爷”(意指羊群)。“噪音”戛然而止了。羊群向谷底的方向移动。我们开始登顶。所有的喧嚣,归于静默。
阳光不再隐瞒夏日的风采,又浓烈了起来,山坡上的植被开始稀少,甚至缺少了根基,或轻轻一拽就脱离了土层,或早已风化成枯枝。风懒洋洋躲在云朵后,静静地数着我们的呼吸。往下,山谷一点点脱离开视线。与此同时,刚才还与我说话的人,像是隐身般不见了踪影。在我眼前,一座平缓的山倾斜而上,我迟疑起来,像是突然被推到台前的少年,瞬间羞红了脸多了惶然与无助。是的,这个场景多么的熟悉。无论怎样的行走,我们常常将自己置于一个人的状态。一个人的旅行、一个人的火车、一个人的城市……我们的生活总有机会演变为不完整的故事,总会出现梦一般的情节。如今,场景复制到了我的身上。神奇的是,就在我踟躇不知如何前行时,远处移动的羊群提醒了我,我在脑海中搜寻着羊在坡上跑动的场景。一条条羊肠的小径放大再放大,出现了一条“之”字形路,顺着“之”字盘旋,果然顺利行走了大半。我似乎感觉到了羊群的快乐,爬山有了休闲的样子。快到顶了,“之”字形的路消失在了杂草丛生的土坡中。身后赶来的同伴看出了我的疲惫与无助,让我拽着他的后衣襟,强行将我带到了山顶。回眸凝望纵深的绿谷,一切恢复了常态,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摄影/乔伟
沙漠更是不满意现代化车辆的进入,稍稍软化了自己,车轮就深陷其中,马达的力量加上十多个人的力量,依然抵不过沙漠的柔骨。将木头铺在沙漠的身躯上,也只能硬碰硬地让汽车弹跳着落荒而逃。同行的一位姐姐说,如果把草铺在沙漠上,效果会比铺木头好,因为她以前应用过。柔软,往往有着惊人的力量。就像乌审大地无声的歌——云的不言,花的不语,沙漠的静态,甚至萨拉乌苏的流水,都是悄然无声。
在米浪沟湾,我惊觉着它的智慧。我很赞同罗大佑说的一段话:“和大自然共存,是必须要练习的一件事。所以我们到了很多的地方,只是想给大家带来疗愈和正面的力量。与大自然彻底融合的氛围,有一种很微妙的平静感。”这种练习,也许就是我们所说的成长。而成长也是我们必须要练习的一件事。
摄影/乔伟
此时,沙堆上的一块巨石吸引了我的注意。顺势站了上去,太阳的光晕笼罩着我。目力所及之处,似乎听到了乌审召响起的铜锣声。一位身披红衣的喇嘛站在寺庙的屋顶上,不紧不慢地敲击着铜锣,铜锣的声音像是水的波纹一点点的扩散,飞鸟大片的飞来飞去,红色与白色的建筑在夕阳下如釉般散发出迷人的色彩。讲经的师傅坐在庙宇的门口,身旁围满了四面八方而来的牧民。小小的讲堂,人挨着人,盘膝而坐,自动排列成了若干行。还有腿脚不利索的老人,直接坐在了寺庙的台阶上。墙外大片树的浓荫伸展了过来,方形的香炉内摆放整齐的酥油灯一盏盏被点亮了。
马头琴的声音响起了。乌审旗被称之为“马头琴的故乡”。这里流传着苏和与白马的故事。传说苏和有一匹漂亮的白骏马,在参加赛马大会获得第一名后,王爷就想占有。但王爷没有得逞,就用毒箭把白马射死了。苏和非常伤心。晚上,白马托梦给苏和,说:“你用我的筋骨做一把琴吧,这样我就能和你永远在一起了。”苏和按照白马的心意,用白马的骨头雕成马头做琴杆,筋做琴弦,尾巴做琴弓,这就是草原上第一把马头琴。
在马头琴博物馆陈列了各种式样的马头琴。马头的样子有低垂的、有昂首的,还有和其他兽类组合在一起的,无论怎样的造型,琴弦之上都会发出思念悲凉苍茫的声音。蒙古族人非常形象地称马头琴是天、地、人合一的声音,有着“天籁之音”。那日,我们有幸听到了马头琴手的演奏,就如我在诗歌《故乡的弹音》中写道:
马头琴还在嘶鸣长调唤着走远的脚步
风儿摇动着草原悲凉就在众人之间
城市的虚构在故乡的弹音中
只需轻轻一拨便体无完肤
琴声重一些奶茶就浓一些
奶茶浓一些泪水就多一些
只有当奶茶装满了所有的泪水
暮色吞噬了全部草木
才能在暮色中
听到那一点点牧归的声音
从狂野走到温顺桀骜中沉落的安静
仅仅是为了抵达那一点点星光中的家
就要走那么多的路
就要遇到那么多的人
就要吞噬那么多黑暗
或是被黑暗所吞噬
我悄悄擦拭着遮挡眼帘的雨雾,迷蒙中似有一座山轰然坍塌,扬起的尘土中一匹白马傲然凝视着我。我已然看到它又加入到了赛马的行列,是那位如风的少年吗?不,一定不是的。我想,是我看到的那位老者。他奋力前行,但终归停留在了最后,他的幸福快乐是自己在本该颐养天年的时候还能加入年轻人的队伍,是飞奔的青年让他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个兴奋的感觉还满怀在心,充满了希望与美好。
摄影/真龙
如同乌审的马兰花,在5月释放了毕生的审美。它们选择蓝紫色成为自己的主色调,在叶片上用纤细的笔触勾勒出白色的条纹,长成环肥适中的样子。它们是根生家族式的植物簇拥着生长。只要闯入了一片,就像到了一个热情的大家族。我蹲下来,盘膝坐在一丛马兰花的旁边。干旱的草原少了一点绿色,但没有影响马兰花的怒放,延绵的蓝紫色,像是一枚枚雕花,缝制在了草原的肌肤上。暖阳阳的情绪浸透了我,各种声音卷曲起来。我把自己裹在里面,模糊在马兰花的蓝紫色中。马兰花成了草原的边界,当我俯身将手机的镜头放低发现了这一点。我才意识到,在花的世界中,并不需要我的存在。
摄影/高东厚
乌审大地的无声与有声交织在一起,像是马头琴的两束马尾弦,奏响了乌审的情感世界——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相处崇尚敬畏自然的动听旋律。
下雨了,车窗上飞来了雨滴。同座的老师说:“你看天上的云多么漂亮。”我答道:“是的,乌审的云不同于别的地方,它要美得多。”
如果说心是人的魂,那么天空便是大自然的魂。我们仰头凝望着云,归于无声。
高娃,蒙古族。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作家培训班15期学员。出版个人散文集《阳光下的苏鲁锭》。连续获三届内蒙古自治区职工文学创作散文类二等奖,并获首届鄂尔多斯市文学艺术精品再奖励奖。作品入选多个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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